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東西文明－第一講 文明與文化的差別

2. 文明區別價值高下，文化不談價值判斷

「文明與文化的差異」這個問題就像「生命態度跟生活方式的差別」一樣，這是素質與形式的不同。也就是說，「生命態度」是一個質的問題，「生活方式」是一個型態的問題或量的問題。質與量是不一樣的，「質」是quality、「量」是quantity，這是兩種事，所以你不應該把「質量」當作同一件事。可能在物理學上有質量這個說法，可是一般我們講質量的時候，質跟量是兩件事，所以現在我們說「生命態度是質的問題」，那這就是在說，你用什麼樣的人生觀活著？至於「生活方式是一個量的問題、型態的問題」那這就是指：你幾點起床？你是搭地鐵、你看報紙、你吃速食…這些都是生活型態的問題。一個人的生命態度跟他的生活方式最好是能夠合一，但是如果不去注意這個問題，就會傾向重視生活方式，而認為生命態度不是重要的事。也就是說，生命態度是文明的，生活方式是文化的，而文化的立場是反對價值判斷的。

那什麼是價值判斷？價值value相對於fact，fact就是可以判斷的事情、也就是「事實」嘛，value就是你不能判斷它的正確性而以自己的價值觀去賦予它意義，比如「你結婚了沒有？」這是一個事實問題，那如果說「你覺得結婚是好事嗎？」這是一個價值判斷問題。你結婚了嗎？這是一個事實問題。你結婚的對象是某某人嗎？這好像也是一個事實問題，但是比如說我如果認識那個人，我說：喔，那恭喜你啦。那應該是表示說我認為你跟那個人結婚是好的，是有價值的。那我如果說：你跟誰結婚了？喔，那你節哀順變吧。這也還是價值判斷。「你跟誰結婚」，這個選擇其實是個價值選擇，「結婚是終身大事」這種說法就是一個價值判斷；至於說結婚要透過怎樣的手段來建立這樣的關係，比如說法律上規定經過怎樣的程序算結婚，這是一個事實層面的問題。

所以，回頭來說，「文化」不討論價值判斷，但「文明」是在區別價值高下的。在這種狀況之下，如果我們以文化來相對文明，其實這是文化的一種自殘啊，是自絕而不是自立、不是獨立，因為文化是下層文化不談論價值判斷，而文明是要講高低層次的。那你說文化可以相對於文明而存在，這等於是拒絕一切的價值判斷，好比你結婚了，然後拒絕一切別人對於你這個婚姻的評論，這就是一種自我封閉、自我傷害。要知道人類歷史是先有文化才有文明的，因為人類早期不可能去創建高層次的文化，他們的文化主要就是求生，所以早期的文化主要是經濟的問題、政治的問題、社會的問題，文化一開始並不是高層次的文明。所以文字的發明是文化層次、還不到文明的層次；寫出好的詩、好的文章，這是文明的層次。只是有文字，這還處在文化層次，因為文字是溝通的一種需求、它是溝通的一個工具。所以同理，如果我們說，「啊這個人很有文化」，像這種說法是不好的，如果說「這個人很高明」或「這個人很文明」，這是好的。你如果說「這個人很有文化」，這是現在流行的說法，這其實是不當的，因為文化是不談高低的，那如果是多跟少，不談高低，有多有少並不是重點嘛對不對。如果說石頭是非常非常廉價的，或者說這種石頭根本沒有人要，那你有很多這樣的石頭又有什麼價值呢？如果鑽石是受到歡迎的，那高級的鑽石就很有價值。所以文化只是一個型態，如果它要變成一種「素質」，它要提升，它要提升的話，不應該是「量上面很多」的問題，應該是「層次上很高」的問題。就是文化其實不能用計量的方式去講的。所以你說「欸這個人很有文化」，其實這個口語是不當的，你要說「這個人很有修養、很有涵養、很有知識」，那這個就是指「他很文明」。

所以我們要知道，文化culture它是一個名詞；文明呢，它可以是形容詞，它可以是名詞，它也可以是動詞，civilize那就是教化嘛，以文明來使人開化，這是動詞，civil這是有涵養的、有修養的，civilization就是我們一般說的文明。那culture就只是一個名詞，它基本上就是一個生活方式、一個處世的方式way of life，它是一個行為模式，而行為模式未必是有道德的、未必是有品味的。所以文化是一種狀態，而文明是一種境界，狀態是一種現象，而境界是要追求真相。也就是說呢，「文明就是高級的文化」、文明是包含文化的，而「文化是創造文明的基礎」，但你不能說因為這個基礎不可以欠缺，就不斷去強調文化，因為文化層次提高了就可以稱為文明，為什麼要不斷講文化而拒絕講文明呢？你講到文明那就包含文化了啊，你一直在強調文化，就是拒絕提升、或拒絕價值觀的判斷。文化脫離文明這其實是一種自甘墮落，以文化來否定文明、其實是一種沉淪，或者說是沉淪時候的自我安慰。但是因為現在大眾化興盛，一般人不太注意到這樣的狀況、所以就搞得眾口鑠金。

從古到今歷史教育有一個一直沒有改變傾向就是講政治史，那為什麼古人的歷史也講政治、現代大眾文化流行之下還在講政治？因為權力慾望是人性，所以現在的歷史系學生不喜歡你談抽象性的大道理，他希望你講簡單的事，可是他對於傳統歷史以政治史為主並沒有太大的反感，因為這就是人的劣根性，想要掌握權力、支配別人。那古人講歷史以政治為主，可是他們同時也是在講宗教問題，比如說西方那種宗教迫害、宗教戰爭，這個問題是很嚴重的啊；那中國講這個奉天承運，或者講五行、封禪、陰陽這些說法，這也算是上層文化啊。文化就算是文明的基礎，它僅止於基礎，而人類歷史發展之後，那些基礎就是不斷的作為進步的一個依據，那你進步之後，你原來的基礎是不會消失的、根本不用擔心。所以一直在強調文化而不講文明就是在反對進化，甚至是在反對「進化」這種觀念，現在有很多學者都有一種警覺，覺得不要講進化，講演化或演變、講變遷來取代進化。一直要避免講價值判斷，但真的可以避免嗎？如果人們不用價值觀看事情，一再的要表示公正客觀，事實上，我們變成不能夠有任何是非對錯的判斷，然後人的生活根本就進行不下去。文化呢，只有發展，但文明是要求進步的。所以「變化」這個觀念是文化的，但如果是「進化」，這就是文明的主張。文明的變化，其實告訴我們有一種永恆的道理，所以civilize變成civilization，這就是說要開化才會出現文明。這是有一個終極目標的，這是永遠不改變的。那文化的觀念，不講價值觀的話，文化的變化只是顯示這個世界的無常。

好，那大家再想一想，你如果講出一個世界真相叫無常，然後自己偏要守住恆常，這個觀念跟這個事實不是牴觸的嗎？所以我們應該講說，這是一個無常的世界，但是萬變不離其宗啊，這一切變化它應該有一個依據、有一個目標，那這些現象是在啟示我們有一個永恆的道理。事實上呢，如果無常是真的、沒有一個常理，那就沒有所謂的變化了；如果我們講出一個變化，我們一定有一個根據嘛，是不是？比如說，大學校園越變越醜了，你這麼說一定有一個根據，那個根據有兩個因素，一個是你看過、你知道過去的校園是什麼樣子，第二個，你可能根本不必看過過去的校園，但你有一種常識、那是對美感的一種恆常的掌握，然後看到學校現在的樣子，就像這個世界近來的那種變化，然後你發現學校跟那個變化是一樣的，你就知道這個世界在惡化、學校也一樣。

主張無常，其實是默認有一個永恆的道理，但是這麼講的人經常沒有這個警覺，因為當你講無常，你背後不是有一個恆常的標準才能講出無常嗎？假使你從來沒有看過某人，那你第一次看到他的時候，你就不會有一種感覺是他變老了、還是變醜了、變好看了，你不會出現這個「世事變化無常」的思考嘛。你只要看過他一次，第二次看到他的時候，你開始有一個判斷，就是「欸，他變得好看，還是變得不好看了」，這是有一個依據的啊。那我們對這個世界無常的感慨，表示我們背後有一個恆常的標準啊，那個標準也許是童年，也許是自己對於理想世界的一種期望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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